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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Q正传》及鲁迅创作的艺术

作者:未知
出处:论文网
时间:2008-02-27


    但他的文字也不完全辛辣,有时写得很含蓄,以《肥皂》为例。他描写道学先生的变态性欲,旁敲侧击,笔笔生恣,所谓如参曹洞禅。不犯正位,钝根人学渠不得。又像《风波》里七斤嫂骂丈夫不该剪去辫子,八一嫂来劝,揭了她的短处。她正没好气,恰值女儿来打岔,就骂她是“偷汉的小寡妇!”于是对方生气了,说“七斤嫂,你恨棒打人!”作者始终没有将七斤嫂的这句话的用意说明,但他在事前闲闲着八一嫂“抱着伊两周岁的遗腹子”的一笔;事后又闲闲着“八一嫂正气得抱着孩子发抖”的一笔,我们自然会感觉到那句骂话的重量了。还有许多例子不及具引。总说一句,鲁迅从不肯将自己所要说的话,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只教你自己去想,想不透就怪你们自己太浅薄,他不负责。他文字的异常冷隽,他文字的富于幽默,好像谏果似的愈咀嚼愈有回味,都非寻常作家所能及。
    鲁迅作品用字造句都经过千锤百炼,故具有简洁短峭的优点。他答《北斗杂志》问如何写创作小说,曾有这样的话:“写完后至少看两遍,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毫不可吝惜。宁可将作小说的材料缩成Sketch,不可将Sketch的材料拉长成小说。”记得古人作文有“惜墨如金”之说,鲁迅的“Sketch论”足与媲美。他文字的简洁真个做到了“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施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的地步。句法的短峭则如《社戏》:“月还没有落,仿佛看戏也并不很久似的,而一离赵庄,月光又显得格外的皎洁。回望戏台在灯火光中,却又如初来未到时候一般,又缥缈得像一座仙山楼阁,满被红霞罩着了。吹到耳边来的又是横笛,很悠扬;我疑心老旦已经进去了,但也不好意思说再回去看。”《白光》:“他刚到自己的房门口,七个学童便一齐放开喉咙,吱的念起书来。他大吃一惊,耳朵边似乎敲了一声馨,只见七个头拖了小辫子在眼前晃,晃得满房,黑圈子也夹着跳舞。他坐下了,他们送上晚课来,脸上都显出小觑他的神色。”这二段文字,一段写儿童恋着看戏的情景,一段写落第秀才神智昏乱的情景,里面心理的描写都很细腻深刻。我常说句法单纯不要紧,要紧的里面含蕴“阴影”丰富,即此之谓。
    鲁迅作小说更有一种习惯,当事项进行到极紧张时,他就完全采用旧小说简单的笔调。这里不妨再举《风波》里最热闹的一段文字为例:  七斤嫂没有听完,两个耳朵早通红了;便将筷子转过面来,指着八一嫂的鼻子,说,“阿呀,这是什么话呵!
    八一嫂,我自己看来倒还是一个人,会说出这样昏诞糊涂活么?那时我是,整整哭了三天,谁都看见;连六斤这小鬼也都哭……”六斤刚吃完一大碗饭,拿了空碗,伸手去嚷着要添。七斤嫂正没好气,便用筷子在伊的双丫角中间,直扎下去。大喝道,“谁要你来多嘴!你这偷汉的小寡妇!”
    扑的一声,六斤手里的空碗落在地上了,恰巧又碰着一块砖角,立刻破成一个很大的缺口。七斤直跳起来,捡起破碗,合上了检查一回,也喝道“入娘的!”一巴掌打倒了六斤。六斤躺着哭,九斤老太拉了伊的手,连说着“一代不如一代”,一同走了。
    又如阿Q在赵太爷家调戏女仆一段:  吴妈,是赵太爷家里唯一的女仆,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长凳上坐下了。而且和阿Q谈闲天:“太太两天没有吃饭哩,因为老爷要买一个小的……”
“女人……吴妈……这小孤孀……”阿Q想。
“我们少奶奶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

“女人……”阿Q想。
阿Q放下烟管,站了起来。
“我们的少奶奶……”吴妈还唠叨说。
“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阿Q忽然抢上去,对伊跪下了。
一刹时中很寂然。
“阿呀!”吴妈愣了一息,突然发抖,大叫着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后来带哭了。
    阿Q对了墙壁跪着也发愣,于是两手扶着空板凳,慢慢的站立起来,仿佛觉得有些糟。他这时确也有些忐忑了,慌张的将烟管插在裤带上,就想去舂米。蓬的一声,头上着了很粗的一下,他急忙回转身去,那秀才便拿了一支大竹杠站在他面前。
    “你反了……你这……”
    大竹杠又向他劈下来了。阿Q两手去抱头,拍的正打在指节上,这可很有一些痛。他冲出厨房门,仿佛背上又着了一下似的。
    “忘八蛋!”秀才在后面用了官话这样骂。
    我们应当知道小说事项进行到紧张时,读者的精神也就跟着振奋起来了,好奇心也被撩拨得按挪不住了,只希望快快读下去好知道那事项的结果。若读到弯弯曲曲的描写,心理上必定大感不快——其欲擒故纵,特作腾挪者不在此例——措词过于新奇为我们所不惯,或描写方法过于深曲,非费几分脑力不能理解者,用以描写拉拉杂杂如火如荼的局势,也足以损害我们的兴趣。法国伏尔泰(Voltaice)杰作《憨弟德》(Candide)脱稿于数日之中。书中事项连续而下,毫无停顿,其笔致之轻快流利,不啻弹丸脱手,骏马下坡。而且喜笑怒骂,皆成文章,是讽刺文学的绝品。佛郎士批评这部书道:“笔在伏尔泰指中一面飞奔,一面大笑。”我们想假如伏尔泰的笔拖着许多繁重的辞藻,许多赘累的描写,还能奔而且笑么?
    古人作文有“去陈言”之说。韩愈说“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又说“唯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刘大™oe论文道:“经史百家之文,虽读之甚熟,却不*碛盟?痪洌要另作一番言语。”又说:“大约文章是日新之物,若陈陈相因,安得不目为臭腐?原本古人意义,到行文时却须重加铸造一样言语,不可便直用古人,此谓去陈言。”鲁迅文字新颖独创的优点,正立在这“于词必己出”,“重加铸造一样言语”上。沈雁冰批评他的《狂人日记》,说它的“题目,体裁,风格,乃至里面的思想都是极新奇可怪的”。又说:“它的体裁分明给青年们一个暗示,使他们抛弃了‘旧酒瓶’努力用新形式来表现自己的思想。”这篇文字全体分为十三节,每节长者六七百字,短者仅十余字。分行全用西法,三四字也可以一行。二三十年前中国文学感受西洋影响,短篇小说也有学西洋文学之分段分行的,但如《狂人日记》体裁之崭然一新却是初见。又这篇文字发表在1918年,这时候五四运动的狂流还没有起来,所以尤其值得注意。
    但我们要知道鲁迅文章的“新”,与徐志摩不同,与茅盾也不同。徐志摩于借助西洋文法之外,更乞灵于活泼灵动的国语;茅盾取欧化文字加以一己天才的熔铸,别成一种文体。他们文字都很漂亮流丽,但也都不能说是“本色的”。鲁迅好用中国旧小说笔法,上文已介绍过了。他不惟在事项进行紧张时,完全利用旧小说笔法,寻常叙事时,旧小说笔法也占十分之七八,但他在安排组织方面,运用一点神通,便能给读者以“新”的感觉了。化腐臭为神奇,用旧瓶装新酒,果然是这老头子的独到之点。譬如他写单四嫂子死掉儿子时的景况:
    下半天棺木才合上盖,因为单四嫂子哭一回,看一回,总不肯死心塌地的盖上,幸亏王九妈等得不耐烦,气愤愤的跑上前,一把推开她,才七手八脚的盖上了。
    若其全篇文字都是这样,还有什么新文艺之可言。但下文写棺材出去后单四嫂子的感觉:  单四嫂子很觉得头眩,歇息了一会,倒居然有点平稳了。但她接连着便觉得很异样,遇到了平生没有过的事:不像会有的事,然而的确出现了。她越想越奇了,又感到一件异样的事——这屋子忽然太静了。
    这种心理描写,便不是旧小说笔法所能胜任的了。又像《药》:
    “这给谁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听得有人问他,但他并不答应;他的精神,现在只在一个包上,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别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他现在要将这包里的新生命,移植到他家里,收获许多幸福。太阳也出来了;在他面前显出一条大道,直到他家中,后面也照见丁字街头破匾上“古B亭口”这四个鞯?慕鹱帧*
    又像《祝福》写祥林嫂被人轻蔑她是失节妇人,并说她死后阎罗大王要将她身体锯开分给两个丈夫,她的神经受了极强烈的刺激,就想实行“赎罪”的方法,但实行“赎罪”之后,大家仍然把她当不洁净的人看待,于是她就完全陷于失望深渊中了。作者叙述她痛苦情形:  她大约从他们的笑容和声调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总是瞪着眼睛,不说一句话,后来连头也不回了。她整日紧闭了嘴唇,头上带着大家以为耻辱的记号的那伤痕,默默的跑街,扫地,洗菜,淘米。快够一年,她才从四嫂手里支取了历来积存的工钱,换算了十二元鹰洋,请假到镇的西头去。但不到一顿饭的时候,她便回来,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高兴似的对四婶说,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了。
    冬至的祭祖时节,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婶装好祭品,和阿牛将桌子抬到堂屋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婶慌忙大声说。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的站着。直到四叔上香的时候,教她走开,她才走开。这一回她的变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而且很胆怯,不独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主人,也总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则呆坐着,直是一个木偶人。不半年,头发也花白起来了,记性尤其坏,甚而至于常常忘却了去淘米。
    这种笔法也不是旧小说所能有的。现在新文艺颇知注意欧化,遣辞造句渐趋复杂,叙述层次渐深,一变旧小说单调和平面铺张之习,这原是很可喜的现象。不过弊端也不少,那些呆板的欧化文字,恨不得将“我说”改为“说我”,“三朵红玫瑰花”写作“三朵红们的玫瑰花们”固无论矣,而不问其人不问其他一例打着洋腔,也未免好笑。文学属于文化之一体,取人之长,补己之短是应该的,失去了民族性则问题便可研究。日本文学在明治维新时代极力模仿西洋,亦步亦趋,尺寸惟恐或失,现在却已能卓然自立,表现“纯日本的”精神了。中国文学比日本落后三四十年,现在正走在“模仿”的阶段上,我们原也不必过于求全责备。但许多作家错把手段当做目的,老在欧化里打圈子,不肯出来,那便很可惋惜。鲁迅文字与这些人相比,后者好像一个故意染黄头发涂白皮肤的矫揉造作的“假洋鬼子”,前者却是一个受过西洋教育而又不失其华夏灵魂的现代中国人。中国将来的新文学似乎仅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路,文学国语化,实行胡适“国语的文学”教训。第二条路,创造一种适合全国人民诵读的“标准白话”。能走第一条路固好,否则便走第二条。这种“标准白话””,要不蹈袭前人窠臼,不抄袭欧化皮毛,充分表现民族性。像鲁迅这类文字,以旧式小说质朴有力的文体做骨子,又能神而明之加以变化,我觉得很合我理想的标准。
    最后,我们应当知道鲁迅是中国最早的乡土文艺家。而且是最成功的乡土文艺家。他的弟弟周作人,一生以提倡乡土文艺为职志,随笔中屡有发挥。鲁迅的《呐喊》和《彷徨》,十分之六七为他本乡绍兴的故事。其他则无非鲁镇,未庄,咸亨酒店,茂源酒店;其人物则无非红鼻子老拱,蓝皮阿五,单四嫂子,王九妈,七斤,七斤嫂,八一嫂,国土,豆腐西施,阿Q,赵太爷,祥林嫂;其事则无非单四嫂子死了儿子而悲伤,华老栓买人血馒头替儿子治痨病,孔乙己偷书而被打断腿,七斤家族闻宣统复辟而躲起一场辫子风波,闰土以生活压迫而变成麻木呆钝,豆腐西施趁火打劫……而已。他使这些头脑简单的乡下人或世故沉深的土劣,像活动影片似的在我们面前行动着;他把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愚蠢或奸诈的谈吐;可笑或可恨的举动,惟妙惟肖地刻画着。其技巧之超卓,真可谓“传神阿堵”、“神妙欲到秋毫颠”了。自从他创造了这一派文学以后,表现“地方土彩”变成新文学界口头禅,乡土文学家也彬彬辈出,至今尚成为文坛一派势力。
    鲁迅记述乡民谈话,并不用绍兴土白,这也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胡适常惜《阿Q正传》没有用绍兴土白写,以为若如此则当更出色。许多人都以这话为然,我则不得不略持异义。要知道文学应具“普遍性”,应使多数读者感到兴趣和满足,不能以一乡一土为限。乡土文学范围本甚隘狭,用土白则范围更小。这类文艺本土人读之固可以感到三倍的兴趣和满足,外乡人便将瞠目而不知所谓,岂不失了文学的大部分功用?法国文学家都德生于法国南部,所作《磨房书牍》多外省(Laprovence)风土色彩。这书在法国几于家弦户诵,而译到中国来趣味竟大减。又如都德的TartarindeTarascon①写南部某乡绅故事,突梯滑稽,法人读之莫不笑不可抑,而我们读到中译本时也觉得味如嚼蜡。虽说译书人传神达意的手段有点问题,其实也因为乡土文学本不易翻译,不能怪他们。幸而都德这两本书还没有用法国南部乡村土白,我们虽不能感觉多少兴趣,意思还勉强可懂,如其他用的是所谓“pa-tois”②,那就不但无味,连翻译也不可能了。这可见《阿Q正传》不用绍兴土白,正是鲁迅的特识。关于这位作家的思想,我愿意保留到《论鲁迅杂感文》里再说。现在只能就此收束,免得野马跑出题目范围以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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