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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其白,守其黑”

作者:张志伟
出处:论文网
时间:2007-05-17

    那么,既然存在者整体处在遮蔽状态,“隐而不显”的东西怎么可能达于思想和语言呢?人以开放的方式投身于敞开领域,“让存在者存在”就是要使遮蔽的东西达于思想和语言,从而显现出来。但是,人“让存在者存在”只能是个别具体的行为,只能让个别具体的存在者显现,而不可能让存在者整体显现。显然,存在者整体的遮蔽状态乃是更源始的境域,它“深不可测”,“神乎其神”,故而海德格尔称之为“神秘”(Geheimnis)。

    真理是无蔽状态(aletheia),它是存在者的显现,存在的澄明。然而海德格尔心向往之的却是那个非真理的遮蔽状态。所谓“非真理”之“非”(Un-)并不是真理的否定,并非不是真理而是谬误的意思,这里的“非”指的是尚未得到澄明或揭示的源始境域――尚未解蔽的遮蔽状态。这个遮蔽状态乃是一切解蔽或澄明的基础和背景,然而我们总是固执于解蔽了的东西(显者),那真正源始的遮蔽状态(隐者),即“神秘”却被遗忘了。殊不知,遗忘了“神秘”也就是遗忘了自己的“家”。[11]形而上学固执于“显者”而遗忘了“隐者”,当然不可能把握真理。因为存在的真理是既显又隐的,执着于存在显的一面,就忘了存在隐的一面。

    由此,我们便印证了前述之关于海德格尔思想转向的那一种解释。

    三、“知其白,守其黑”

    如前所述,形而上学是因为固执于可见的东西而遗忘了不可见的存在。其实,海德格尔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他的思想之所以发生了“转向”,就是自我反省的结果。《存在与时间》所关注的主要是如何通过此在之能在而使存在得以显现,现在他终于意识到他也差一点重蹈形而上学的覆辙。于是,海德格尔开始了“返回步伐”,在《论真理的本质》中突出了“非真-遮蔽”对于存在论的重要意义。

    有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人在路灯下找东西――例如手表、钥匙一类。有人问他,你的东西是在这里丢的吗?回答说:不知道。那人奇怪地问道:既然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寻找呢?回答是:只有这里有光亮。

    我们可以通过这个寓言来体会海德格尔所理解的“知其白,守其黑”的深意。

    现在,让我们回到本文在一开始所引用的那一则文献。海德格尔在《论真理的本质》第六节“作为遮蔽的非真理”的初稿中曾经写道:“自由是(出自存在者本身的)去蔽着的让存在;它将自身揭示为真理的本质。现在它将自身显示为:此作为真理本质的自由在其本身中就是向神秘(Geheimnis)的补充性的开启。那知光亮者,将自身隐藏于黑暗之中。(老子)(Der seine Helle kennt, sich in sein Dunkel h?llt――Lao-tse)”。[12]张祥龙先生认为海德格尔的引文出于《老子》第28章,全文如下: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得乃足,复归于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无割”。

    大致说来,“雄”与“雌”、“白”与“黑”、荣“与“辱”乃至“朴”与“器”,应该是一一对应的。虽然“知其白,守其黑”的字面意思很简单,但其深意却很难说清楚。海德格尔所理解的老子肯定不同于我们中国人所理解的老子,不然的话,当年他与中国学者萧师毅共同翻译《老子》就不至于半途而废了。所以,我们在此并不关心老子的本义是什么,想弄明白的是海德格尔用“知白守黑”要说明什么,我们通过“知白守黑”能否进一步理解海德格尔。

    按照海德格尔,真理是解蔽也是掩藏,我们可以视之为“光明”与“黑暗”,亦即“白”与“黑”。解蔽是林中空地或澄明,那是疏朗见光之地,天光一泄的境域。所以我们把真理理解为无蔽。然而对海德格尔来说,不仅见光的地方是真理,不见光的地方、黑暗之所在也是真理,甚至可以说更是真理。因为,真理是解蔽也是掩藏,解蔽打开掩藏,使掩藏可见,于是我们以解蔽的方式接近被掩藏的东西。但是,无论我们怎样去解蔽,都不可能使一切被遮蔽的东西尤其是存在者之整体的存在显而可见。我们使用去蔽的方式接近真理,固然是想让被遮蔽的东西显而可见,但是我们越是企图这样做,可能离我们的目的就越远,因为被遮蔽的东西一旦被去蔽,就不再是本源的存在了。所以,我们追求光明的真正目的并不是为了将黑暗带到光明之中,而是为了借助光明而复归于黑暗。

    因为,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才是本源,才是我们的家。

    “知其白”的目的是“守其黑”,而不是使“黑”变成“白”。“道”是“黑”,是隐匿者,说出来的“道”是“白”,是显现者。“道”不是不能说,不说就永远不知道什么是“道”。但是仅仅是说也不能知道什么是“道”。我们只能通过说而接近“道”,不过最好也就是生活在“道”的“近旁”。因此,按照海德格尔的意思,接近也是去远。人离存在最近,同时离存在也最远。

    在某种意义上说,海德格尔思想的“转向”是从无蔽状态转向了隐匿的存在。不过,虽然与中国道家思想的相遇肯定对海德格尔的思想有一定的影响,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海德格尔由此而走向了东方神秘主义,两者之间还是有区别的。作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如果说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处于两端的话,海德格尔则似乎站在中间。

    按照西方哲学的精神,逻各斯(logos)的确是本源,但这个逻各斯毕竟是潜在的,它必须说出来才能成为现实。所以,西方哲学所做的工作主要是把潜在的东西变成现实,使“黑”变成“白”,惟其如此我们才算是达到了真理。中国哲学――主要是道家思想――就不同了,它认为“道”是“雌”、“黑”、“辱”、“朴”,如果我们把它变成了“雄”、“白”、“荣”、“器”,“道”就不成其为“道”了,所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所以,我们应该做的不是把“道”从“黑”变成“白”,从黑暗处带到光明之中,而是让“黑”保持其为“黑”。《庄子》中关于“混沌”的故事讲的就是这个意思。海德格尔则处在两者的中间,他试图走出一条中间路线,即试图通过“白”去接近“黑”,以“白”来反衬出“黑”。在他看来,我们不可能将隐匿者带到光明之中,一任隐匿者处在隐匿之中也不是真理,真理同时是解蔽与遮蔽,或者说,是通过解蔽去接近遮蔽。后来在《艺术作品的本源》(1935)中,海德格尔将艺术作品看作是对真理的开启,就是因为艺术作品的本性使世界(显现)与大地(隐匿)之间保持着某种张力,真理就在这“显”与“隐”之间发生了。

    我们由老子说到了庄子,这里还有一个故事。1930年10月8日,海德格尔在不来梅作《论真理的本质》的演讲,第二天又在凯尔纳(kellner)家中举行了学术讨论会。当讨论到“一个人是否能够将自己置于另一个人地位上去”的时候,遇到了困难。于是,海德格尔向主人索取德文版的《庄子》。后来皮采特(H·Petzet)回忆了当时富于戏剧性的场面:“海德格尔突然对房屋的主人说:‘请您借我《庄子》的寓言集用一下!’在场的听众被惊呆了,他们的沉默让海德格尔感觉到,他对不来梅的朋友们做了一件不很合适的事情,即当众索取一本根本无人知晓的书并因而会使凯尔纳先生难堪。但是,凯尔纳先生却一秒钟也没有迟疑,只是一边走一边道歉说他必须到书房去找。几分钟以后,他手持马丁·布伯(M·Buber)翻译的《庄子》回来了。惊喜和如释重负,使人们鼓起掌来!于是海德格尔读了关于鱼之乐的故事。它一下子就更强地吸引住了所有在场者。就是那些还不理解‘论真理的本质’的演讲的人,思索这个中国故事就会知道海德格尔的本意了”。[13]

    由此可知,当海德格尔做《论真理的本质》的讲演时,他不仅可以引用老子(虽然后来在出版时删去了),而且熟悉庄子。我们现在关心的问题是,庄子――具体说来就是庄子与惠施“濠上观鱼”的故事――与真理的本质有什么关系?

    《庄子》“秋水篇”中“庄子与惠施濠上观鱼”对我们来说耳熟能详。从字面上看,这个寓言的大意是,庄子与惠施游于濠水的桥上,见水中鱼儿悠然戏水,庄子说:“你看鱼儿在水中是多么快乐呀”。惠施反驳到:“你又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快乐不快乐?”庄子回答说:“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快乐不快乐?”惠施很机敏,他立刻利用庄子的逻辑反驳庄子:“我不是你,当然不会知道你。但是有一点很清楚,你也不是鱼,所以你也不可能知道鱼是否快乐。我们用不着再争论了”。本来到此庄子已无话可说,因为惠施利用的正是他自己的论据。然而他把话锋一转说:“请循其本――请回溯到我们对话的本来语境中。你曾问我:‘你怎么知道鱼是快乐的?’这样的话,可见你从根子上已经知道我知道鱼是快乐的了,故有此问。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是在这濠水桥上知道的”。

    每当我读这个寓言时,总感到是惠施而不是庄子占了上风,因为庄子明显在狡辩。可是令人不解的是,庄子为什么要把自己即使不算输亦并不占上风的论辩公开出来呢?后来我在读止庵先生的《樗下读庄》时受到很大的启发,[14]发现可以对这段话作另一种解释,这种解释或许与“濠上观鱼”的语境不合,但却与庄子哲学的大语境是合拍的,而且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海德格尔引用庄子能够使不理解《论真理的本质》的人明白他的思想。

    庄子说:“请循其本”,这里所说的“本”通常被理解为论辩之初的语境,但也可以理解为本源境域。惠施代表的是知识的层面,在认识中,世间万物被对象化了,你是你,我是我,界限分明。而庄子所代表的则是更源始的本源境域,在这个境域中,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天地与我共生,万物与我为一。因而,我与物是同一的,我与物的差别,我们之间的意见分歧,乃是因为遗忘了那本源的境域的结果。所以“请循其本”亦即深入到知识分歧的本源处。本来万物是融会贯通的,有了知才有了分别,有了知才有了没完没了的争论,实际上知是多余的和无意义的,甚至是有害的,去掉知才能达乎本有,所以庄子主张“掉知”。由此可见,庄子与惠施的区别在于境界。庄子是别一样的天地。

    我想,这应该就是海德格尔引用庄子的意图。《论真理的本质》的中心思想是,将敞开领域看作是物与我相互开放的共同境域。当我们一味地追问知识与对象是否符合一致的时候,如果不能深入到这个源始的境域,问题是永远也不可能得到解决的。真理是真也是非真,真理是解蔽也是遮蔽。不过,海德格尔毕竟与庄子有所不同。在庄子看来,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而按照海德格尔的观点,“相忘于江湖”与形而上学之“在的遗忘”,都是遗忘,都需要“回忆”。所以按照他的观点,我们应该“知”然后“掉知”,或者说,通过“知”而通达“非知”的源始境域。

    最后我必须重申的是,本文并不是关于海德格尔与老子之间的比较研究,因而我所关注的并不是老子语录在训诂学上的准确含义,而是试图通过海德格尔与海德格尔所理解的老子之间的对解互释来理解海德格尔。同时需要说明的是,我并不认为由于老子对海德格尔有影响,就可以证明中国哲学将是世界哲学的发展方向,因为海德格尔一人远不足以代表整个西方哲学,那至多证明了不同文化背景下的哲学思想是可以有相互影响的。


        [1] 通常汉语中的“本体论”与“存在论”,在西文中原是一个概念――ontology。不过在海德格尔看来,以往的形而上学-本体论始终处在“在的遗忘”之中,因而存在论从来也没有奠基在存在论的意义上。所以,我们在汉语语境中对本体论和存在论作了区别。此外,由于海德格尔不是在认识论意义使用真理概念的,所以我在本文中主要使用“真”与“非真”,有时为了行文的方便亦使用“真理”与“非真理”,特此说明。

    [2] 参见[德]比梅尔:《海德格尔》,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30页。

    [3] 转引自张祥龙:《海德格尔传》,第236页,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

    [4] 我在研读海德格尔的《论真理的本质》时,参考了陈嘉映先生的《海德格尔哲学概论》(三联书店1995年)、孙周兴先生的《说不可说之神秘》(上海三联书店1994年)和张祥龙先生的《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天道》(三联书店1996年),在此一并表示感谢。

    [5] 关于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思想的比较研究,请参考张祥龙先生的著作《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天道》。虽然我们不一定同意他的观点,但是无可否认的是,这部著作是迄今为止关于中西哲学比较研究方面最扎实的研究专著。

    [6] 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第1278页,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

    [7] [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272页,三联书店1987年。

    [8] 《海德格尔选集》,第220-221页。

    [9] 《海德格尔选集》,第220页。

    [10] 《海德格尔选集》,第224页。

    [11] 前述之“神秘”(Geheimnis)的词根是heim,即“家”。海德格尔在此或许语出双关:这个隐匿的所在才是我们的家。

    [12] 《海德格尔传》,第236页。

    [13] 参见《海德格尔传》,第233-234页。

    [14] 止庵:《樗下读庄》,第167页,北京,东方出版社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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