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弋阳腔传奇《鱼篮记》的表演艺术
中图分类号：J80 文献标识码：A
万历文林阁刊本《鱼篮记》是民间艺人根据民间传说改编而成的弋阳腔传奇，是舞台演出本。[1] 该本原有插图，现已阙如，本来凭插图我们可以看出当时舞台演出时角色行头和动作表演，可喜的是我们可以凭《孤本元明杂剧》部分剧目折末附录角色穿关了解当时角色行头。嘉靖锦本和文林阁本传奇插图的角色行头与《孤本元明杂剧》附录穿关基本一致。因而关于本剧角色行头，我们主要以《孤本元明杂剧》为依据考定。明代阙名氏编的《龙图公案》和安遇时编的《包龙图判百家案》都收录有《金鲤》一篇民间传说。《鱼篮记》鲤鱼精的故事情节与《金鲤》大同小异。显然，弋阳腔传奇《鱼篮记》和小说《金鲤》都出自民间有关鲤鱼精的传说。但是，其他角色则出入较大，如剧中的书生张真与河南道御史金宠之女牡丹是指腹为婚的关系，而小说中的书生刘真与金丞相之女则是在鲤鱼精被观音收服之后由包公做媒才确立婚姻关系的。戏曲的故事情节比小说丰富得多，也生动得多，艺术形象也更为鲜明。
从《祝金宠寿》到《贺生牡丹》是故事的缘起，一共八出戏，交代金、张两家订约，同到武当山玄帝庙求嗣，金家得女，张家得子。这些戏只不过是最简单不过的表演，没有什么矛盾冲突，形成不了波澜，很难吸引观众，却占去全剧三分之一的场次，其实用一两出戏完全可以把来龙去脉演述清楚。《鱼篮记》之所以用如此多的场次来表演，主要是因为鲤鱼精的故事情节过于简短，不足以构撰一部大戏。
从第十出《鲤鱼变化》到第二十九出《包公判还》是戏曲的主干部分，主要是扮演鲤鱼精从下凡作孽到被观音收服的过程。在《鲤鱼变化》中，旦扮演的是鲤鱼精原形，角色行头：戴鲤鱼头，着鲤鱼衣。旦上场唱引子和念定场诗白，散白自报家门：“自家乃东海金线鲤鱼精便是。尘埋数载，未得出现人间。游遍天下水晶宫，再无一个好子弟称我意。我今意欲变化凡间女子，前去凡间行走一遭。”脸上的表情由郁闷转欢喜，语气沉稳坚定，向往人间，对爱情充满期待。接着把计划付诸行动，沉吟片刻，白：“不免分付虾精鳖将守住洞门，有何不可？虾精鳖将何在？”净扮虾精虾头、蟒衣曳撒、白袍、项帕、直缠、褡膊、带、猛髯和叉，轻快跃上诗白：“七手八脚是只虾，前面摆对是刚（钢）叉。翻身不怕千层浪，玉皇殿前主烟霞。”丑扮鳖精，按明杂剧《南极登仙》行头鳖使者的行头是幞头、绿?、扁带、鳖壳、笏，这里扮的是鳖将，就该是武将装束：铁幞帽、蟒衣曳撒、皂袍、项帕、直缠、褡膊、带、猛髯、鳖壳和戟之类武器。丑上诗白：“小将从来是鳖精，千层浪里打翻身。闲时游遍江湖海，转过洞门听事因。”净、丑相见作揖：“虾精鳖将见。”旦下令：“虾精鳖将，叫你们出来，别无闲话，我今意欲变化凡人，前去凡间行走一遭。你众人与我紧守洞门。”接着领唱【四边静】首曲：“乾坤生我属阴游（柔），素性爱风流。变化女娘身，要往红尘走。”身段显现女性之柔美；后台帮合唱：“洞门把守，浪滚悠悠，常笑海边鳅，一任鱼龙吼。”声势浩大。净、丑各领唱一曲【前腔】，后台帮合唱。旦、净、丑轮念一句，众念下场诗下。
《张公训子》和《公子拜门》是生角戏，交代张真到金家攻书。生的行头是儒巾、圆领、绦儿。《隐藏真形》为旦角戏。旦扮鲤鱼精凡人身，行头是花箍、补子袄儿裙儿、布袜和鞋。旦上场唱引子【懒画眉】：“将身变化女娘身，三五元宵好看灯。今朝来此好幽（悠）闲，匆匆步入潜藏隐，好似天神在云里行。”这就把小说《金鲤》所叙述的故事唱述给观众：“那夕正脱形出潭，听得城里放灯，即吐出一颗小珠，俨然是个十七八岁丫鬟，手持灯笼，随之慢慢行入城来，人看见无不牵情。将近五更，看着残灯犹未收，妖媚恐露其形，遂走入金丞相后花园内大池中隐形。”旦诗白，散白，蹑手蹑脚行走数步，领唱两曲：
【下山虎】人间天上，快乐无双，我爱风流况。牙床锦帐，若得神女会襄王，雨暮云愁相向，那更偷将韩寿香。若得织女会牛郎，只恐春色年年自主张。（合）画眉张敞，软玉温香，欢娱又恐金鸡唱，蝼蚁也知春意好，倒拖花片过东墙。
【前腔】黄蜂作对，粉蝶成双，戏舞纷纷过画墙。不由人心情悒怏，心情悒怏。原来到此是池塘，只好将身来隐藏。呀，忽听得书声响亮。只道是那个，原来是金宠的女婿张真秀才。好了，此人才貌聪俊，中奴之意了。秀才，奴家意欲与你效鸾凰。莫说是人，就是铁石人闻见我也神魂飘荡。（合前）
鲤鱼精打算主动向张真示爱求欢，异常大胆。旦演唱时充分表现出鲤鱼精的痴狂放纵之情。
《小姐玩赏》是重场戏，也是弋阳诸腔舞台常演出目。占扮金牡丹，行头是花箍、补子袄儿、裙儿、布袜和鞋；丑扮梅香行头是?髻箍儿、比甲袄儿、裙儿、布袜和鞋。丑、占上同唱引子【祝英台】，同声诗白。往下是丑白占唱，曲白清新自然，活泼可爱：
（丑）小姐，真个好天气。【淘金令】（占）玩赏春光明媚，见名园百草排。（丑）那鸟儿叫得好。（占）听黄鹂声巧，只见花吐清香，引得游蜂戏花开，真个令人堪爱。（丑）那桃花开得恁般好，可比小姐脸上一般。（占）人貌衬桃腮，杏脸尤堪爱。只恐花无长在，只恐花无长在。（丑）这里有好花，待我折一枝与小姐带（戴）可好？（占）常言道有花须插带（戴），过了青春还不再。（丑）小姐，你满头珠翠，带（戴）起这朵花愈加娇艳了。没有带得手镜来照一照，好，也罢，且在池塘照一照看。（占）妆残低照池边影。（丑）到如今夏月天气，真个好热得紧！（占）夏日炎天似火，见葵榴向日倾。见荷花泛水，出浴鸳鸯向人交颈。不觉昼长人倦，香汗流珠，口渴忆春茗，心中似火焚。（丑）小姐，你这等口渴，待梅香回去拿茶来你吃。（占）不要去。你回去拿茶不至紧要，倘老夫人问，你将甚么言答应？（丑）这里有梅子，待梅香打几个下来与你吃。（打梅吃科，占）曾记曹操望梅堪止渴，贱人，你吃那梅子不打紧，不觉满口流涎，吐落波心，呀，却被金鱼带水吞。（丑）小姐的口残吐下去，被那鲤鱼吃去，待我也吐些下去。（吐涎下科）他欺负我，我的他就不吃了。（占）丫头，莫说是人分贵贱，就是鱼也认得好歹。贵贱既能分，鲤鱼，你为甚的隐迹藏身，常在池塘困？有一日得遇风云，多少鱼龙变化成。 这段戏化用小说《金鲤》故事为之：“元宵已过，妖鱼不思归潭，恰遇丞相有女名金线小姐，因带侍女来花园内赏花，看见东架瓦盆上一丛红白牡丹可爱，即着侍女折来观玩，倚着池阁栏杆饮酒。忽见池中有个金鲤鱼，扬须鼓口，游于水面，小姐见着，将饮残那杯酒倾在池中，被妖鱼一吞而尽。小姐笑视良久，回转香闺。妖鱼因知小姐好牡丹，每夜喷气饰之，牡丹颜色愈鲜，引得小姐日日来折玩不已。”“口残”赣方言，即唾液。就在占唱【尾声】之时，生上撞见，占、丑躲闪，急忙走下。生唱【北调醉扶归】，曲中夹白，表明自己对金牡丹一见倾心，情不自禁。曲终生白：“想他怎的？天色已晚，不免进书馆中把门掩上，将书来读一会便了。”模拟开门、进屋、坐桌内和翻书、读书的动作。接着的生、旦情爱戏表演非常动人：
（旦上）（敲门）开门！（生）是谁？（旦）梅香送茶来。（生）夜深了，不用茶，拿回去！（旦）公相命我送来，你不开门，公相责罪与我。（生）（按：起身，离开座位，走）待我来。（开门见科）看你不似梅香模样。（诗）客中情况不赊（奢）华，何似娘行见识差。（旦）只因夫妻多阻隔，奴家亲奉一杯茶。（生）闺门不出空回首，○（漫漶）似娘行浪里沙。（旦）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一个严肃、正经，一个活泼，随便，对照鲜明。旦唱【驻马听】，大胆表白爱情，主动求爱，生唱【前腔】严词拒绝。鱼精并不气馁，继续进攻，步步为营，终能成就爱情：
【前腔】（旦）再听言情：今日莫说奴家与君子，就是大舜当年不告亲。此乃是前生分定，绾系赤绳，休得要错过青春。敢问君子今年贵庚是多少？（生）我今年一十八岁，你岂不知道？（旦）我岂知道你十八岁？那日进我家，老爷说道若要洞房花烛夜，除非金榜挂名时。此去若得侥幸，夫妻就有期了。倘然不中，却不是三年了？三科不中，却不是九年了？为人在世有几个十八岁？道日月逝矣，岁莫我延。呜呼老矣！是谁之衍？前程万里在青云，何时得遂标名姓？（合前）
【前腔】（生）一点丹心，好似葵花向日倾。莫学当年秦氏避却双亲，私自前行。就是夜奔文君，伤风败俗坏人伦，致令千载标名姓。（合前）（旦）敢问官人，你还思想（量）夫妻有期不思量？若要夫妻后去相会，今夜成就便罢，若是不从，我去寻个自尽罢了。（生）且住了，他吊死不打紧，后去那讨这样好小姐？（旦扯生手科）今夜我与你拜个天地。
《摘断花心》是又一出旦脚独角戏。演出非常简洁。旦上唱【金钱花】：“将身变化凡尘，凡尘，相逢俊俏郎君，郎君，朝云暮雨结同心。寻觅想，念交情，百岁里，不离分。”沉浸在爱河之中，处处表现出惬意之感。旦白：“见金宠发怒，将女婿赶回去了。如今后花园中有一种白牡丹，是金牡丹本命，不免前去将花心摘了，使金牡丹得其重病，有何不可？”表现的是妖精害人的本性，表演摘花心的狠心动作。旦白：“我如今不免赶在中途去等他，多少是好。”承上启下，以便转入下面她要演出的戏。出末旦念下场诗下。人算不如天算，鲤鱼精看到张真被赶走，自己又使金牡丹病倒，以为从此就可以和张真一道回家过夫妻生活了，谁知平地起风雷，波澜顿起。在《父母问病》中，夫人大闹金宠，要他派人去把女婿赶回来给女儿冲喜。这是鲤鱼精始料不及的，也是戏剧机巧所在。
《赶回张真》为重场戏，旦上唱引子【金钱花】：“使何云淡风轻，风轻，我今款步前行，前行，双双归去奉慈亲。恐红日，落西沉，忙移步，向前行。”脚步轻松，脸上喜气洋洋，活像新娘，唱罢下场。生上唱引子【前腔】：“我今踏步回归，回归，交人心下忧疑，忧疑，有何颜面见亲帏？心切切，意踌躇，寻思起，意徘徊。”脚步沉重，脸色忧郁。生低头慢步，旦上场昂首阔步，并不看路，撞生背后，差点把生撞倒。生回头看旦，转身面对旦，带着怨气说：“堂上把杯好好的，你又说摄（捏）甚么手？岳丈发怒，只是不曾打我。”旦陪笑脸说：“你有怪我家父？奴家在此下一礼，看奴家分上，不要相怪。”旦与生一阵对白之后，生唱过曲【朝元歌】，表明张真带得美人归心里美滋滋的，但还是担心被父亲责怪。净扮院子上场追赶，叫张真转回去读书。情节本来很简单，但对白极具生活气息，戏味十足，也能吸引观众的注意力：
（生）岳丈发怒了，我如今不转去了。（净）救命！秀才若回去，小人有赏。若不回去，要责小人四十大板子。说道如今小姐得病十分沉重，要请你去与小姐冲一冲喜，小姐就好。（旦）奴才，那个有病？我在这里。（净）小姐在家里说有病，怎么也在这里？古怪！既然在此，一同回去。（旦）院子，你回去不要说我在这里。
《二女难分》是又一出重场戏。外扮金宠，行头：纱帽、补子圆领、带、三髭髯，上场唱引子：“有事恼人肠，教人转添愁况。”表示担忧女儿的病情。夫扮夫人行头：鬏髻头面、补子袄儿、裙儿、布袜、鞋，上场唱引子：“喜鹊檐前噪，未知凶与吉。”关心的是能否把女婿追赶回来给女儿冲喜。外白：“夫人着人前去赶张秀才转来，至今未见回报。”表明在焦急地等待消息。净扮院子上禀报：“秀才转来了，小姐也在那里。”外一愣，表示诧异，急忙问：“小姐有病在家里，怎么在那里？”净因亲眼所见，故斩钉截铁地再次强调：“也在那里，一同回来了。”外还是不信，要弄个明白，下令：“叫他进来。”净下，生、旦上场，同唱引子：“今朝移步转回归，这羞脸大江难洗。”旦白：“秀才，你进去见我爹娘，不要说我在这里，我进里面去。”采用的是缓兵之计，避免单独跟金宠接触，惹来麻烦，故意躲开，但说话又非常沉稳，不动声色。旦下，生进相见，与外寒暄几句下场，回书馆读书。舞台气氛复归平静。一会儿，旦、占对打，混同上场，场面忽而紧张热闹起来。外、夫看看这个，瞧瞧那个，都被弄糊涂了。外白：“怎么有两个女儿都是一样的？”这样的问话很容易引发观众的笑声。外对内白：“快叫院子来认。”净上白：“适才路上回来，我认得。”语气充满自信。他的确侥幸走到旦跟前，十分肯定地说：“小姐，你适才与我路上回来，是你。”想不到的是却遭到旦迎头一棍：“奴才，我只在家里，谁与你路上回来？”净慌乱了，心里没底，转而到占跟前说：“这里又有一个，小姐，方才你与我路上回来，是你。”结果自然遭到占的痛骂：“狗才，你眼花了，我只在家里，我是真的。”外大声吆喝净下去，净一次次讨骂，吃尽苦头，耷拉着脑袋下场。观众看到净的可怜相，总会忍不住报以笑声。外又对内叫：“叫张秀才来认。”生上，外叫：“秀才，怎么有两个女儿？适才那一个与你路上回来，你去认看。”生上前认人，科白照前，外喝生下。夫白：“梅香从幼伏（服）侍小姐，叫他来认。”对内喊叫：“梅香――”丑上白：“听得夫人叫，赶忙便来到。启覆公相（相公）夫人，我认得。”又是说大话在前，观众不会相信她能认出。丑上前认，民间戏子演出时通常很夸张，认人时会到两个小姐跟前浑身上下前后左右打量一番。丑白：“相公，两个小姐都是一样的。待我来，自幼是我伏（服）侍他，他足上有一痣痕，除非把脚来解开认，便知明白。”此时外、夫会做配合，点头表示肯定还是贴身丫环有办法。丑分别解旦、占缠脚布认脚，白同前，也免不了遭训斥下。一连三个人分辨不出真假金牡丹，戏曲表演采用的是反复叠用同样的话语，却能收到强烈的喜剧效果。民歌常用复沓的手法反复歌唱一个事物，民间故事也爱用三段的复合方法来讲述类似的事情，民间戏曲也同样喜欢采用重复的方法来渲染气氛。这样表演更能突出鲤鱼精伪装之妙。连梅香也辨认失败，金宠和夫人陷入深深的忧虑和痛苦之中，民间艺人安排宜于表现忧伤之情的【孝顺歌】来演唱，酣畅淋漓地抒发各自的惆怅之情。外领唱首曲，叹息：“家不幸，遭祸危，一时祸起萧墙内”，审视并指着旦怒道：“你是何方鬼魅妖魑？迷恋千金体。争奈我老眼昏花，其中难辨真和伪。”后台帮合唱：“头上珠和翠，钗共衣，罗袜与绣鞋，看将来无差异。”更增添真假难辨的失望情绪。老旦（即夫）领唱次曲，哀怨：“冤家对，是怎的？天降灾殃人怎知？”恼恨：“你是谁家女孩儿？混乱吾家不得宁静。”还是帮合同前，加重愁情。旦领唱第三支：“爹和妈，莫致疑，亲生骨肉实可悲。养得我长大成人，自恨我生来命低，运限濒危。父母生疑，更不辨谁是谁非。你把亲者疏疏者亲，亲生骨肉反猜做妖和魅。儿告亲知，知他是何方鬼魅妖魑，变我容仪，俨然无二，好似杨虎与仲尼，终须有个真和伪。”帮合亦同前。鲤鱼精大打悲情牌，大胆数落父母，一语中的，说到父母痛痒处，更能使父母相信自己是真的。占领唱第四支，表示自己是亲生女儿父母竟认不出来感到十分伤心：“欲言泪零零，我的爹，你也难辨其真，娘，你也认不分明，使孩儿愈添愁闷。”本来就病体难支，又受此打击，心中更是痛苦万分，在后台帮合唱的烘托下，愁情达到顶峰。外很揪心，白：“叫梅香看守，与他各自一房，不要与他相争。”最有意思的是剧中安排旦、占同声领唱末曲。两个冤家对头都不甘示弱：“形容不方流水过，山高岂碍白云飞？你本是妖和魅，把咱相连累，好似杨虎与仲尼，终须有个真和伪。有日查出你真情，你有计难逃避。”两角色在后台帮合唱声中并下。舞台上只剩下两个老人，显得凄清悲凉。外白：“夫人，此事难明，如今除非要到包文拯那里去，此人日断阳夜断阴，方见明白。”为下一出戏先做个铺垫，让观众有所期待。最后外、夫念下场诗下。 《包公断问》重场戏，净扮包公行头是幞头、补子圆领、带、象简、三髭髯，上场唱引子【生查子】，念定场诗，散白自报家门，令手下放告示牌出去。外扮金宠唱引子上，拜见净，唱【红衲袄】叙述家中闹鬼之事，净唱【前腔】安慰。外下，净令手下抬轿到金府去。手下攒顶、褡膊、圆领、项帕，抬轿，净坐轿，走圆场。外上接净，净白：“且把令爱送出来就问。”外下，旦、占唱引子上。接下去便是包公审案的戏，民间色彩极浓：
（净）金牡丹。（旦、占）有。（净）一个人，怎么两个应？（旦、占）我是真的。（净）手下把一个带在东廊，一个带在西廊。（手下带人，净）把东廊的带过来。（手下带见，净）东廊金牡丹，我包爷不比别的，好生诉来，免受刑具。【锁南枝】（按：旦唱中夹白诉说事情原委，曲白略）（净）带在东廊。（手下带科）（净）把西廊的带过来。（带见诉科，占照前白照前曲，净）怎么两个口词俱是一样的？把东廊的也带过来。（带见净）东廊金牡丹，我这里急问你急答，应得来便是真的，答应不来便是假的。（问科）金牡丹，你爹爹名叫甚的？（旦）名叫金宠。（净）今年几岁？（旦）六十岁。（净）母亲姓甚么？（旦）母亲王氏。（净）多少年纪？（旦）与父同庚。（净）你今年几岁？（旦）一十八岁。（净）那一月？（旦）二月。（净）那一日？（旦）十五日。（净）那一时？（旦）子时建生。（带过东廊）手下把西廊的带过来。（带进见科，净问科占同前白）（净）我自有个道理。手下，拿我那照妖镜、斩妖剑过来。（手下付净镜、剑科）（净祝云）（照科）（旦背占走下科）（净）手下，金牡丹那里去了？（末）不见。（净闷科，外上）大人问女儿之事，因何不见了？（净）你家没头脑的事来恼我。（外）闻知大人名播天下，一清如水，一明如镜。为何两个女儿与老大人勘问，怎么都不见了？两个没有，一个定要领回。（净）金兄，容我三日，两个没有，一个定要讨还你。若没有还你，这官我情愿不做。（外下）（净）手下就打轿前往城隍庙里去。
这段审案戏高潮迭起，笑料不断。叫一人名字，两个人答应，这是第一处笑料。占扮金牡丹照旦扮鲤鱼精唱白，把包公都搞糊涂了：“怎么两个口词俱是一样的？”这是第二处笑料。净持照妖镜照，鲤鱼精却在包公眼皮底下把金牡丹背走，包公审案把人都审丢了，这是第三处笑料。包公耍赖，说赌气话：“你家没头脑的事来恼我。”这是第四处笑料。包公赌誓带有农伯幽默感：“金兄，容我三日，两个没有，一个定要讨还你。若没有还你，这官我情愿不做。”这是第五处笑料。如果中间净与旦的快问快答真的出现旦快答如流，甚至答话几乎快与问话同步，那么，观众谁能强抑不笑呢？笑料又何止五处？民间艺人的确富有才气，既尊重民间传说，肯定包公的能耐和照妖镜的力量，又突出鬼比人技高一筹。
《恳诘城隍》，末扮城隍戴展角幞头，穿红?，束偏带，挂三髭髯，执笏，上场唱过曲【红衲袄】作引子，独白自报家门大意。丑扮判官穿戴韶巾、绿?、项帕、偏带，挟卷宗执笔上白：“今有文曲星包文拯至此。”末白：“此人乃天上文曲星，性子不好，可要小心便了。”提前告诫手下要提防惹怒脾气火爆的包公。净上唱引子，白：“手下看锁来，我与城隍老儿对锁。”手下提锁上场，交锁给净，净锁城隍，唱【红衲袄】：“告城隍，听我言：为金家一事因。不知何方妖精来作怪，混乱他家不得宁。你是阴间一土神，我是人间一大臣。若是猛猛薰薰（懵懵懂懂）也，灭了香烟毁殿庭。”这是最受百姓欢迎的好曲子，刚劲有力，粗犷豪放，气势磅礴。净指着末大声发话：“城隍老儿，金宠容我三日要取回小姐，我也容你三日。若有个小姐还，我把你庙庭重整过。若没有还，我把你神像灭了，庙庭拆毁。手下打轿回去。”直似百姓发火，拿鬼神出气。中国民间百姓大多数对神鬼的态度也正如包公，有事就敬神求神，无事就冷神远神。求神不灵甚至还迁怒于神，以致毁神。净与手下一起下场。末唱【耍孩儿】诉说受包公气的苦楚与怨恨，并令鬼判拿金宠家土地到来。下面就该是判官下场，土地上场自我介绍，判官上场带走土地，走圆场直抵城隍庙。可是剧本却很简略，直接写“（丑扮土地上）我是金家土地，长保人家吉利。（末）金家土地，有何方妖怪？那处邪魔？在金家作乱。你必知端的。”演出时是不会如此忽略细节的。再说，丑已扮了判官，即使不是与土地同时登场，刚退场也来不及换戏装扮土地。土地报告内情：“此是玉皇殿前瑶池内金线鲤鱼走下凡间作乱，不管土地之事。”土地退场，城隍上奏玉皇。
从《操练鳖将》到《观音救精》一共七出戏，扮演鲤鱼精自卫战，都是武场戏，锣鼓声喧，煞是热闹。因为是武场戏，表演以武功为主，做工多，唱工少，所以每出戏文字都很简短，但真正到了场上演出所花时间并不短。这几出戏以情节紧张，场面热闹取胜。
《操练鳖将》旦扮鲤鱼精戴鱼头着鱼衣上唱引子：“怒气冲天，恨杀心中怨。”气紧声狠。旦白：“好生?耐包文拯这老贼，奏与城隍，城隍奏过玉皇，玉皇差下四大天将与我对阵，怎生是好？不免点过虾精鳖将与他厮杀一会。”咬牙切齿，义愤填膺。丑扮鳖将净扮虾精上唱引子：“巧计牢笼，未知吉和凶。”舞弄器械，站定，向旦作揖。旦同前白，领唱首曲【剔银灯】：“听伊说交人怒起，恨小贼怎敢无知？交他顷刻灾殃至，管教他如猫捉鼠。（合）思知（之），即（疾）忙把虾兵点起，不杀却怎消恶意？”净、丑领唱【前腔】：“劝娘娘不须怒起，听鳖精（净唱“虾精”）一言诉语：论威风谁人能比？杀得他弃甲去盔。（合前）”歌声雄壮有力，配以武术动作，伴以锣鼓，振奋精神。歌毕并下。
紧接的《天将败回》为重场戏，初显鲤鱼精威武。外、末扮天将，按杂剧《锁魔镜》天将行头是铁幞头、蟒衣曳撒、袍、项帕、直缠、褡膊、带、三髭髯，带剑，背敕、旗，上场唱【金钱花】首曲，表明奉旨捉拿鲤鱼精，威风凛凛，不可一世。曲终进入“杀科”，表演一场恶战。舞台提示只有两个字，演员的表演却要花上数分钟，有单打，有群打，打上数回合，才分出胜负。战罢，外、末唱【前腔】：“我今败走回程，回程，教人羞脸难行，难行。有何面目转天庭？难复旨，罪非轻，寻思起转生嗔。”垂头丧气，羞愧难当，如丧家之犬，落荒而逃。众走圆场，对内下跪叩首：“启奏吾皇：有金线鲤鱼精神通广大，不能擒拿，伏望我王降旨再差何人前去。”内应，传旨：“既是四大天将不能擒拿，就差上八洞神前去。”外、末山呼：“圣寿无疆！”齐念下场诗：“今朝奏得准，也是运通时。”并下。 《神兵出阵》情节更简洁，但排场更宏大，更有气势。外、末扮上八洞神杀气腾腾上场，唱【金钱花】：“领旨出了洞门，洞门，前去捉拿鱼精，鱼精。教他一命化灰尘。难逃避，怎藏身？杀得他躲无门。”并下。其实就是一出过场戏，但渲染出天神力量的强大，对鲤鱼精构成了严重的威胁。
《鱼精逃遁》演出鲤鱼精一方望风而逃。由于是失败方，丑、净上场不再安排唱引子，而是白：“有事不可不报，无事不敢乱言。不好了，娘娘快来！”危急之态，活灵活现。旦上，净急报：“今有四大天将杀我不过，如今差了上八洞神与我对阵，如何是好？”旦唱【赚】：“听说惊疑，唬得我魄散魂飞。他那里上八洞神仙，俺这里怎生挡抵？各显神通，我也顾不得你，你大家奔走东西。”鲤鱼精倒很现实，打不过不硬拚，让手下各自逃命。旦再唱北曲【雁儿落】：“俺只见恶狠狠神兵猛烈，唬得我喘吁吁两气不接，痛煞煞泪珠流血，急煎煎恨早离别。云雨意休题写，月貌花容空调舌。目下里，难逃斧钺，蓦地里施临无穴。不由人悲啼哽咽，谁救援相怜恤？免不得尸填沟壑。”弱女子形象呼之欲出，孤立无援，逃奔无路，令人同情。旦、净、丑并下。
《虾鳖逃生》渲染虾精鳖将败绩。外、末上场，不唱引子，不念定场诗，直接散白：“我和你在此等候。”把守路口。净急走上，唱【耍孩儿】，走藏草中，下场。外白：“走在草里去了，还在此等候。”继续把守。丑走上唱【前腔】，走藏沙里，下场。外、末念下场诗：“得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并下。
《鱼精自叹》是旦角唱工戏，仅一曲【新水令】：
相亲鸥鹭耽风月，倒不如同盟泉石坚冰雪。望阳台云锁梦魂赊，恨蓝桥水涌波沉彻。想当初贪欢恋色，拟将鸾凤结，到如今割恩断爱，忍把鸳鸯拆。想当初谐秦晋，此际番胡粤（吴越）。当初图欢庆，此际成冤孽。几能勾去涌波涛，扬耆（鳍）鼓鬣？险见是混泥沙，淡暴须，殊悔不去跳龙门，登凤阙，到反做投蚁封钻蛙蛭。安得斗升水活吾也？猛拚了三十六条鳞，都冰消瓦烈（裂）。五百年姻契，一旦灰飞烟灭，飞烟灭。（下科）
开头一连四个比喻（也称博喻）排比罗列，诉说劳燕分飞相思无奈之苦，缠绵悱恻；中间三个“当初”、“此际”对比堪怜，悔恨交加，酣畅淋漓；最后两声叩问，一句叠唱，伤悲欲绝。
《观音救精》为重场戏，占扮观音菩萨穿戴柳叶冠、袈裟、膝?袄、项帕、膝?裙、璎珞、褡膊、?带、布袜、鞋、数珠、背光，提花篮上唱引子：“驾雾腾云，霎时间来到凡尘。”白：“善哉！善哉！苦事难捱。吾今不救，待等谁来？吾乃南海观音便是。观见金线鲤鱼精在凡间作乱，不免在此等候收伏（服）他，有何不可？”旦慌张急忙上，大呼：“救命！”向占靠拢。占白：“若要我救你之时，我有一花篮在此，你坐花篮里面，我就救你。”旦坐进花篮内，欲扯观音裙子遮挡。占白：“不得无理。我不是别人，乃是南海观音便是。肯随我便救你，若不肯随我，教你一命难逃。”旦俯首屈身拜谢观音，唱【前腔】：“原来是驾彩云观音，水月坐青莲大世菩萨。仰望你发声慈悲救残生，哀怜小鳅蛇，指引再生途，不致成机灭。皈依佛教中，皎洁同秋月的菩萨，唯愿你千年香火，万年不绝。天地长春，轮回百结。”词曲不知何调，其前腔只有占唱的引子，并非固定曲调，不是过曲，绝对不是唱引子，恐怕得破例追溯上一出戏曲子【新水令】。【新水令】是弋阳腔常用曲，行腔比较灵活，腔句可长可短。弋阳腔传奇《古城记》【新水令】用得最多，且多为关羽唱，有用作引子的，也有用作过曲的，句子多寡不定，更不用说字格之随意了。最长的是末出《团圆》关羽唱【新水令】59句，短则《服仓》关羽唱过曲【新水令】仅6句。同一出戏《救羽》中关羽唱两支过曲【新水令】，头一支11句，第二支16句。因此，上出《鱼精自叹》旦唱【新水令】24句，此出旦唱【前腔】11句，也有可能是【新水令】，刻工图方便刻【前腔】代刻相同曲名已成为习惯。占问：“且问你，金牡丹如今在那里？”旦答：“我拿去压在石头下。”占白：“即忙背去还他。你若肯随我，我明日奏过玉皇，封你为鱼篮观音。我天下一日走三遍，如今你替我一日走一遍。”观众看到多情的鲤鱼精有了美好的归宿――成为鱼篮观音，心里自然高兴。旦唱【红绣鞋】：“我今代你香山，香山，接绍万载云烟，云烟。人皆仰，万民传，与国休，世相传。”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旦、占并下。鲤鱼精成为鱼篮观音也许是弋阳腔艺人搞错了。小说《金鲤》说，京城一个郑姓男子好善，家中挂观音像，天天敬奉。观音哄鲤鱼精入鱼篮后托梦给郑氏，约其次日到河边相见。观音变成一个中年妇女手执鱼篮等他，一起进入开封府衙。观音让鲤鱼精一一招出实情。包公破了案，给妇人赏钱。“妇人出门首将赏钱付与郑某道：‘报你奉我二年之诚心，须将此事传于世上。’言讫不见。郑某方悟是家中所奉观音大士。将钱回家，请精工绘水墨观音之像，手提竹篮，京都人效之，皆相传绘，此即今所谓鱼篮观音是也。”明杂剧《观音菩萨鱼篮记》中的提鱼篮渔妇也是观音所变。她下凡度脱张无尽时就是手提装有鲤鱼鱼篮出现的。观音鱼篮也好，鱼篮观音也好，主体都是观音，而弋阳腔传奇《鱼篮记》却把主体转移到鲤鱼精身上，这或许也是民间艺人故意为之。在那样一个“家家弥陀佛，户户观世音”年代里，老百姓也许觉得观音太辛苦了，该让另一个菩萨来替她分担些工作，于是就让鲤鱼精变为鱼篮观音。鲤鱼精是情妖，大胆、热情、机智聪明，敢做敢当，因为是异类，丝毫没有受到封建礼教思想的束缚，敢于为爱情而战，明知道书生已有婚约，也要横插一足。因为天上、海中找不到可喜人儿，而到人间，只要一发现合适自己的就不管一切，大胆追求，以身相许。这也是万历时期个性解放思潮的产物。民间艺人不让鲤鱼精入地狱受煎熬，而让她成菩萨享福，看得出他们对自由恋爱的倾心与宽容。
后面的戏只有《包公判还》可观了。净上唱【普贤歌】：“幞头象简素罗袍，为着他们心下焦。他们有事去滔滔，气化虹霓万丈高。”可知包公的行头是“幞头象简素罗袍”。净白：“前日限城隍三日要个金小姐还我，至今未见回报。”照应前面《恳诘城隍》，关目紧凑严密。下令：“手下，点火夫（夫――疑是多刻之字）伺候。”表明是“夜断阴”。旦背占上，放下占走下。末、丑扮手下上白：“禀老爷，前面有个女子。”净白：“请金爷来。”外扮金宠上白：“事不关心，关心者乱。女儿之事，未知包爷恳诘城隍令人寻觅有下落否？”相见作揖。净白：“金兄，前面有一个女子，你去认看，是你令爱不是？”外走近占审视，惊慌白：“果是我的女儿，原来没有气了。”净白：“手下，在衙内取过还魂丹来。”丑下，取丹上，交给净，净将丹交给外，白：“金兄，放在口中，自己接气。手下人等大啖三声即醒。”外放丹入占口中，进行人工呼吸。众啖三声，占醒，起身，走下。外拜谢，白：“感蒙大人苏醒小女危命，无恩可报，待学生容日来拜谢。”众念两句下场诗并下。鱼篮观音的戏至此已可了结，但生角一线的戏尚无着落，因而又补叙生赴考中状元回家与金牡丹成亲，皆大欢喜。
全剧曲牌较少，唱段不多，是典型的弋阳腔土戏。没有过曲的有3出，只一支过曲曲牌的达15出。唱得较多的曲子是【驻云飞】6支，【孝顺歌】5支，【新水令】5支，【金钱花】4支，【驻马听】4支，【风入松】4支。其他用到的曲子也是弋阳腔常用曲，如【山坡羊】、【清江引】、【江儿水】、【四边静】、【一封书】、【桂枝香】、【剔银灯】、【朝元歌】、【红衲袄】和【耍孩儿】等，一剧之中，用到的曲牌也不过35个。这是一般弋阳腔戏班都能演唱的，最适合新成立的戏班排练演出，因为曲调不多，又是常用曲，容易学好唱好。再说宾白也是方言土语大白话，演员易念，观众易懂，这样的戏演员爱演，观众喜看，因而广为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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