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之交:文艺心理学的窘境与前瞻
这种沉默,原因很多。依笔者愚见,最主要的似乎有二:一是想当然的认为,文艺心理学乃新兴学科,前途不成问题,因而只满足于将心理学的知识,原理运用于文艺学,二是害怕这种反思性研究,牵涉面广,头绪繁杂,结果可能吃力不讨好。前者只见"木"而不见"林",可成为文艺心理学匠,似难成为学者,不足为法;后者则有懒汉、怯者之嫌,亦不足为法。两者的共同点是,在即将迈入新世纪门槛时,甘愿放弃对于研究领域的目的性和自觉性的思考。其危险性在于,无形之间把自己放在虚弱的背景上和尴尬的情境中。试想,一门不晓得所从何来(Where),自身是什么(What),又向何方去(How)的学科,有多强的生命力?一位不明确如上两个W一个H的学者,其研究有多大的动力,其成果有多大的价值?
其实,在似乎想当然的地方往往有着许多并不"当然"的问题。因为,越是新兴学科,其定位、目标、前途等,越有可值得推敲之处;越头绪纷繁,其背后那隐微之机,越有探索的必要。笔者不自量力,试图围绕“心理学究竟在何种意义上适用于文艺学研究”这一中心问题,把文艺心理学放在实验心理学的全部历史和巨大背景上,简要考察其萌孽(发生),适用性(形态),在此基础上,对其在国内外的大致走向以及未来的发展趋势等,作出力所能及的概述和前瞻。
1. 问题的提出
如果把费希纳(Fechner)《心理物理学纲要》(1860)看作实验心理学的诞生,那么,心理学是否适用于文艺学研究这个问题至少30年后就在德国本土被提出了。其外在表征是狄尔泰 (Dilthey)与艾宾浩斯(Ebbinghaus)的争论。艾氏认为心理学能够认识真实的心理现象,如统觉、目的和自我,狄氏认为心理学把心理现象归结为心灵元素的混合,不能用以研究具体的心理现实,如艺术家的创造性想象、价值观、义务感、自我牺牲、宗教热诚等等。⑴狄氏提出的问题是严峻的,直接关乎着心理学作为实验学科存在的必要性。事隔20多年,美国心理学史家墨菲(Murphy)和格式塔学派三巨头之一的考夫卡(Koffka)仍对狄氏的意见表示赞同。⑵
在实验心理学大本营爆发的这场争论意味深长。它表明人们对心理学初期元素主义的怀疑。事实的另一面是,一些严肃的心理学家不断将触角伸向艺术等高级思维领域。在此做出最大成绩的是精神分析,格式塔和人本主义学派。甚至曾持谨慎看法的考夫卡也改变了态度。⑶问题在于,尝试是一回事,其适用的范围、程度如何是另一可事,前者是能不能而后者是哪些适用哪些不适用的问题。一旦进入第二层次,各心理学家的分歧便暴露无遗。精神分析和人本主义注重艺术和深层心理的关系,格式塔则重在考察视觉艺术在心理上的整合形式。人本主义认为艺术是丰富性动机的产物而精神分析认为是缺失性动机的产物。即使在精神分析内部,分歧亦昭然可见。荣格(Jung)说,只有“艺术形式的处理过程”(即创作过程)才是心理学的研究对象,而构成“艺术基本性质”的那一方面不在心理学范围。⑷然而众所周知,他的老师弗洛依德(Freud)正是由于回答了艺术的本质问题才名扬四海的。如果把眼光稍微旁涉一下,会发现更令人吃惊的情况。一般认为元素主义不能研究艺术,然而前苏联维戈茨基的“客观分析法”恰恰遵循着元素主义的思想。⑸他把艺术作品分割为韵律或结构片断,通过功能分析(即心理学的叙述)说明审美反应并确立它的一般规律。
由上可见,从精神分析开始,心理学对于文艺学研究已不再是能不能适用的问题,而是如何适用的问题了。
2.文艺心理学;在心理学派鼎替与转换中的显现
要明确心理学如何适用于文艺学研究,必须先理解在弗洛依德之前狄尔泰为何发出疑问。欲达此目的,又必须借助于对心理学史的简单回顾。说到心理学史,除费希纳外,冯特(Wundt)必须提及。墨菲说,自从冯特的实验室建立,心理学“才算是有个安身之所和有个名称的一门实验的科学。”⑹应该说,费希纳和冯特是标志新心理学(即与古代以来哲学心理学相比较而存在,相独立而发展的实验心理学)诞生的双璧。再把视域放开一些,实验心理学的诞生还依赖于笛卡尔(Descartes)理性主义背景。是理性主义促进了自然科学的发达,使人摆脱了上帝的阴影,从而能客观,公正地面对内,外在世界。从此,心理现象(内在世界)不仅成为观察的对象,而且成为可以应用自然科学方法进行分析和研究的对象。研究对象,方法的确立,使研究目的更加显豁,这就是,人不仅要了解客观世界的构成与本质,更要了解人本身是什么,从哪里来,来做什么,又到哪里去?事实上,实验心理学所要回答的正是远古以来哲学家梦牵魂绕,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墨菲如是说:“说到心理学同哲学的关系,更常见的是相互依赖而不是心理学对哲学的依赖。”⑺
心理学把心理现象作为研究对象,心理现象有低级高级之分,针对不同层次的侧重研究,在心理学史上便表现为两大派别(元素派和功能派)象左右脚一样的交替前行。⑻很明显,元素主义,构造主义,行为主义,格式塔,发生认识论等有大致相同的趋向,属元素派;形质主义,机能主义,精神分析,人本主义有大致相同的趋向,属功能派。前者的极致是吝啬律,后者的极致是拟人论。⑼但在我看来,它们又有相通之处,即都以生理学,比较心理学为基础。
从以上各派的分类以及产生的时间顺序等,可清楚看到,冯特的元素主义在实验心理学创立初期确实占有绝对优势。这种心理学把人的心理活动分析到最终的,不可再分解的成分,单纯描述它们的强度,性质之类,而剥离所观察的心理现象的客观刺激和实际意义,其潜藏的机制性和零碎性的危机,不能不迫使狄尔泰发出惊呼:这样的心理学究竟能否研究人的高级心灵?
狄尔泰所设想的是与此相对的人文科学心理学,认为不应从元素开始而应从体验到的内在关系(结构)开始,去阐述整体和部分的关系。由此揭开了元素主义向功能主义转换的新的一页。心理学史表明,几乎与此同时,美国的詹姆斯(James),杜威(Dewey)正在把心理活动当作一条连续不断的河流,注重心理现象在对环境适应中的作用;奥国的弗洛依德也在苦思冥索,推测一切高级精神现象的终极原因;顺便说一句,产生于德国又在美国开花结果的格式塔学派(包括勒温Lewin,阿恩海姆Arnheim等)的探究,也不能不说是对狄尔泰的回应。必须指出,狄尔泰反对自然科学心理学并不是因为它不研究心理现象,恰恰相反,而是反对它研究太细,把整体心理切割成片,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只见刺激,反应而不见活生生的心灵。
平心而论,说实验心理学一开始就排斥高级心理是不公正的,因为作为奠基者之一的费希纳曾苦心孤诣,将在《心理物理学纲要》一书中总结的数量测量法贯彻到美学研究之中达十年之久,并写出《美学初探》(1876)一文,提出了著名的16条审美心理原则。由此观之,狄尔泰、精神分析、格式塔等不过是从不同角度的继其踵者。另外,在论及精神分析和格式塔的直接渊源时,人们最容易忘记德国的医学、心理学和哲学传统。早在18世纪,维也纳医生麦斯麦(Mesmer)就发明了通磁术-以神秘的精神治疗神经病。在冯特创建心理实验室前5年,维也纳大学教授布伦塔诺(Brentano)已提出意动心理学的基本观点:心理学的对象不是感觉,判断等内容而是它们的活动(意动),内容附丽于意动。弗洛依德是布氏的学生,而格式塔
如上追踪可约略得出以下三个结论:
(1)在弗洛依德、格式塔之前,实验心理学不是不能适用于文艺学研究,而是元素主义的暂时盛行引起了狄尔泰的警惕,与此同时,便是实验心理学向艺术以及其他高级思维领域悄无声息的渗透和大规模入侵。
(2)事实证明,实验心理学确实适用于文艺学研究。根据心理学史的运行实践,我们最起码可以发现并归纳出如下铁的事实:从学派角度看,其适用性主要集中在精神分析(含马斯洛人本主义)和格式塔;从是否已经在世界范围内涌现了有价值的、能经受住时间考验的经典性著作角度看,也主要集中在这两派。
此外,还有一些心理学功底深厚,却喜欢游弋于心理学与文艺学边缘地带,对艺术研究有浓厚趣味且鉴赏力极强的准心理学家。他们的精力和目标不在于从实验室观察并总结心理学的原则,规律,而在于将有些已经归纳出来的相对成熟的,且适用性、灵活性较强的原则、规律应用到文艺学研究中去。例如阿瑞提(Arieti)、弗莱(Frye)、阿恩海姆等。这些人的功绩在于寻求心理学与文艺学研究的结合部,和前者对于后者的普适性,阐述、扩展并推衍心理学原理向文艺学各个层次、门类、课题的全面渗透与深化,巩固由早期心理学家所开拓的文艺心理学阵地,以扩大战果。他们的态度如此真诚,精神如此专注,耕耘如此勤奋,以致于在20世纪蔚为大观,筑成文艺学美学领域一道令人目不暇接的风景线。
不仅如此,20世纪中期以来,还有三大奇特现象值得注意:一是以情绪情感心理学为代表,实际上则体现为生理心理学观点向文艺学美学研究领域的渗透;二是以托尔曼(Tolman)、赫尔(Hull)、斯金纳(Skinner)为代表的新行为主义,以勒温(Lewin)为代表的拓朴心理学,以皮亚杰(Piaget)为代表的发生认识论等实验性很强的心理学结论,正在被导向文艺学美学研究领域;三是以实验心理学的各种原理从事文艺学美学研究的某种倾向性,逐渐向表现论美学、现象学美学、符号论美学、乃至自然主义美学、信息论美学、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等学科领域入侵。如上的渗透、导向和入侵,举凡所经之处,必留下浓重的、涂抹不掉的心理学痕迹。这一切,似都可说明,心理学对于文艺学研究的适用性不但越来越强,而且在发展中还显示出一种活泼泼的生命力。
(3)适用中的隐优值得注意。首先,考察如前所述的从事文艺心理学研究的两大类人和其所有作品,可以发现,其适用的范围仍是有限的,不仅心理学家对文艺学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精神分析和格式塔两大学派,而且那些准心理学家对文艺学的研究及其著名作品,也主要集中在对于这两大学派原理,规律的阐释、运用上;其次,精神分析主要指向艺术发生的动机分析,但众说纷纭,而格式塔则主要指向视觉艺术的构成和艺术美的生成分析。二者能否统一,如何统一?如果不能统一,是否二者永久只能局限于各自领域?这就是说,研究视觉艺术用格式塔,研究艺术动机用精神分析?其三,精神分析有些见解相当深刻却较难证实,格式塔也不乏道理却稍显机械,亦即,个体人的艺术感知能否用几条简单的定律概括其四,格式塔的自然观察法明显是理性化倾向,而精神分析的自由联想法则诉求于心灵深处的潜意识,有非理性倾向,如何在分析同一艺术现象时协调?最后,生理心理学、新行为主义、拓朴心理学和发生认识论的适用性虽露端倪,但至今尚无可以与如前所举之著作比肩的,有价值的作品出现。指出这些问题,不是要灭文艺心理学的威风,而是为促使其在21世纪的可持续发展提供赖以思考的出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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