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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述形式的文化意义

作者:赵毅衡
出处:论文网
时间:2007-11-15

这是一个很杰出的论证,令人信服地说明了叙述形式的文化意义。可惜,对于中国小说的发展,这个论证无法直接移用。因为中国古典小说的特殊物质形式——无标点,几乎不分段——为了把转述语与叙述语境分开,必须尽量频繁地使用固定位置的引导句 (“他道”,“武松道”),并尽可能使用直接引语式,以使转述在语气上与叙述语境相区别。中国古典文言小说,由于读者文化层次较高,尚有各种变通方式和间接语出现,中国白话小说,几乎是直接引语的一统天下。

直接引语,从定义上说,就是人物语言原话直录,因此是彻底的“质地分析”。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早期白话小说中,所有的人物说的几乎是一样的语言,凤格上与叙述语境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一种半文半白的调子。不少人认为早期白话小说是“话本”,即说书人演出直录。但连从唐朝起在口语文学中已流传颇广的“邓艾吃”,在《三国演义》文本中也消失了,邓艾说的话与其它人一样风格,因此全是“指称分析”。到《水浒传》中,质地分析也只出现于粗鲁型人物和平民阶层人物身上,如李逵、王婆。在大部分人物的语言中,“指称分析”还是占优势。金圣叹说:“《水浒传》并无之乎者也等字,一样人,便还他一样说话,真是绝奇本事。”这赞语过分了。

从16世纪明中叶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如果说《金瓶梅》人物语言之个性化,是因为大部分人物都属于社会下层,质地分析比较容易,那么《红楼梦》中我们看到上至王族下至贩伕的语言之不同质地。叙述语境与转述语不只是依靠引导句分开,风格的差异和语气特征也标出了转述语。

因此,转述语在中国白话小说中从指称分析走向质地分析,也显示了在传统社会解体、合一规范消失时,主体重心渐渐下移的趋向。

与转述语中主体分割相类似的是所谓不可靠叙述问题。在传统小说中,隐指作者(即叙述文本价值观的集合,或者说,作者主体意识进人文本的部分)对叙述有君式的控制权,叙述者只是他的代言人,因此叙述者所说的一切话都可以说代表了作者,叙述者是作者的“第二自我”。当布斯在《小说修辞》中把叙述者于预(narratorial intrusions)称为“作者干预”(authorial intrusions)时,他的目光没有越出传统小说。

这种整饬局面,在较优秀的传统小说中,已经受到破坏。《红楼梦》第29回有一段叙述者的解释性评论:

原来宝玉生成来的有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如今稍知些事,又看了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黛玉者,所以早存一般心事,只不好说出来。

我们在这里看到的是叙述者所用的词汇、语调,所作的评价,与隐指作者相反。这样的评论是“言不由衷”。《红楼梦》的最早一批研究者已发现这个问题。戚蓼生《石头记序》说:

第观其蕴于心而抒于手也,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似谲而正,似则而淫……写闺房则极其雍肃也,而艳冶已满纸矣,状阀阅则极其丰整也,而式微已盈睫矣;写宝玉之淫而痴也,而多情善悟不减历下瑯玡;写黛玉之妒而尖也,而笃爱深怜不啻桑娥石女。(13)

仔细研究,我们可以发现,在现代人看来真正优秀的叙述作品,主体都出现分化,主体的各个部分(隐指作者,叙述者,人物等),谁都不愿服从一个统一的价值体系。可以说,主体不和谐是优秀叙述艺术的普遍规律。这种不和谐非但不损害作品,相反,主体各部分的冲突,叙述作品容纳这些冲突主体的声音于同一文本中的努力,使作品呈现一种多元复合的戏剧性张力。

如何判断叙述者不可靠,一直是叙述学研究中的大难题。布斯曾列举了造成不可靠叙述的六种原因,即叙述者贪心、痴呆、轻信、心理与道德迟钝、困惑(缺乏足够信息)、天真。他实际上是说任何性格的缺点,智力上的缺陷或环境上的不利,都可以使叙述者不可靠。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智力上的低下并不经常使叙述者不可靠,有时甚至能使叙述变得极为可靠,因为现代小说用一个智力上成问题的人物作为叙述者,往往就预先埋伏了这样一个价值判断:被“文明杜会”玷污的智力与道德致坏共存;智力低下者反而能看出这社会出了毛病。因此,文盲流浪者(马克·吐温《哈克贝利·芬历险记》)、乡镇理发匠(王蒙《悠悠寸草心》)、妓女(老舍《月牙儿》)都可以成为比较可靠的叙述者。

虽然叙述不可靠种类极多,程度各异,但不可靠的最基本原因是道德上的差距。而现代小说的叙述可以说都有一定程度的不可靠,不可靠叙述成为现代叙述艺术的一个最有趣的特征。当如此多的小说让叙述者的道德意识与整个社会的道德观相龃龉,应当说,现代小说在整个社会文化结构的地位已变得非常特殊——小说对现代社会大都持批评态度。

最后,再看一个叙述形式问题:情节结构;应当说,情节的起承转合结构,情节在叙述作品内走向高潮并获得解决,这并不是叙述本身所要求的,而是叙述艺术服务于人类交际这一社会功能的要求。推动叙述中情节发展和解决的力量,是一定的价值观,而结局就是价值判断,是对人物和故事的道德裁决。隐指作者,在这里扮演上帝的角色,把叙述世界作为现实世界的缩影,作出对世界的宣判。

因此,虽然现实生活永不落幕(现实性最强的叙述,例如新闻报导,可以不断地写下去),叙述作品却始终沾沾自喜于它的幕落得如何精彩。尽管生活老是在抵抗固定价值观,固定价值观在叙述作品中依然可以取得控制权。如果叙述作品摆脱情节结构,它实际上就是在摆脱一定的社会文化形态。

瓦尔特,本雅明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当小说的作者与读者对情节和故事失去兴趣时,他们就显得对行为的意义和道德价值失去了信心。”(14)

的确,情节结构的整饬,是道德规范整饬的产物。问题是,历史并不服从某一个特定的道德体系。

情节结构的整齐也牵涉到叙述时间的整齐,因为叙述中的时间链实际上是非明言的因果链,而叙述的因果链完整,是整一价值观的体现。要打破因果链,唯一的办法是打破时间链,把事件从因果链中解放出来,使事件不再是前后相继的时间链中的一环,而靠其经验的强度超越叙述的时间——因果框架。

诚然,任何叙述文本都或多或少地扭曲了故事“本来”的时间,完全没有时间变形的叙述是不存在的,是无法想象的。但时间变形有两种:如果变形的范围只是增加叙述的时间效果,那只是一种时间链的改组,它的目的就是让读者在阅读时能加以复原;如果时间变形超越了可以阅读复原的范围,那么,这样的时间扭曲就是一种时间链的破坏。

这样两种时间变形的模式实际上为两种历史观服务:时间改组式叙述,认为历史(或现实,或故事底本),有必然的因果规律可寻,有稳定的价值体系和规范去抽取。时间改组所做的是删剪编辑历史事件,使历史被纳人一定社会文化形态的框子。

时间破坏式叙述则相反,它是基于另一种信念,即历史不服从某个因果规律,其复杂性无法纳入任何现存的价值规范体系。在时间链被破坏后,历史被非叙述化,也就是说,不象在一般的写作中那样被纳入一定的解释体系之中。

如果叙述形式的确与社会文化形态如此密切相关,的确具有深刻的文化意义,那么,如何才能读出这个意义?

的确,一般读者是不了解这个意义的,对只能读情节读故事的读者来说,形式的文化意义是隐蔽的。理解作品形式的、文化意义,实际上是对作品的反理解,是暂时搁置其内容意义,与作品保持必要的批评距离,甚至可以说是对叙述文本的自然状态的扬弃。

叙述形式的文化意之隐蔽排除了每个人成为意义揭示者的可能。苏联符号学家洛特曼对此提出过一个惊人的看法,他认为“文本的真实性即在于其不可解”,因此,“与文本出现的同时,必然要出现文本解释者”。正如有巫辞就得有祭司,有经文就得有牧师,有法律就得有律师,同样,有艺术作品就得有批评家。批评家所作的是揭露对一般读者来说不可解的意义。“解释的定义就排除了每个人都成为解释者的可能。”(15)

对小说的一般读者而言,叙述形式只是一种容器,与作品的本质关系不大。容器的形式再奇特(例如有复杂的时空变换,大量倒叙等等),过了不久,读者也就能见怪不怪,故事最终还能复原成与经验世界相印证的复件。形式只是理解意义的手段。而对于试图了解叙述形式的文化意义的批评家来说,形式不是手段,它本身就是意义。它不是得鱼即可忘的筌,它就是鱼。

 

注释

(1)泽尔尼克(Stephen Zelnick)《作为叙述的意识形态》见哈利·加尔文编《叙述与意识形态》1982年,第281页。

(2)古尔兹《文化阐释》,纽约,1973年,第86页。

(3)转引自荷尼希汉森 (Lothar Honnighansen)《视角及其思想史背景》(Point of view and Its Background in Intellectual History)。又见《比较文学年刊》第2卷,剑桥,1980年,第154页。

(4)佩特(Walter Peter)《文集》,第5卷,第66页

(5)王尔德《作为批评家的艺术家》芝加哥,1969年,第315页。

(6)阿英《晚清小说史》1937年,第68页。

(7)布斯(Wayne Booth)《小说修辞》,1983年,第486页。

(8)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 《马克思主义、结构主义与文学分析》,见《新左翼评论》卷11 (1981)第355页。

(9)加缪《反叛者》,巴黎,1961年,第317页。

(10)《1984年短篇小说选》,1985年北京,第311-312页。

(11)(12)格拉姆·格林《逃造之路》,傅惟慈译,《世界文学》1982年第3期,第180-181、184页。

(13)曾祖荫等编《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选注》,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82年,第214页。

(14)本雅明《彻照录》(Illnminations) 英译本,纽约,1968年,第83页。

(15)路特曼《文本与功能》,见《苏联符号学论文集》,巴尔的摩,1976年,第1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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